缘尽世间(三)
十七
黄沙漫漫尘土飞扬。
元凌单枪匹马驰骋在官道上。
一骑绝尘。
突然银白锁链缠上马蹄,将其生生掀翻。
元凌翻落马下,手臂上受了狠狠一刀。
他忍痛拔剑,却迟了一步。
堂堂凌王,一军统帅,引颈就戮,简直滑天下之大稽!
众杀手眼露得色,逼上前去,取凌王性命,赚头等功名。
没想到眼前白光一闪,脖颈一热,身首异处的,竟是自己。
埋伏在不远处的黑衣人们正欲拔刀暴起,眼见不好。虽没看清己方是如何败的,但刺杀暴露,伏击便已失败。
再纠缠已是无益。
后面马蹄声渐近。
是凌王大军!
黑衣人面带戾气,咬牙道:诱敌之计......幸而,我们动作慢了一步......
【撤!】
十八
白日里激起的人仰马翻很快被平息下去。整个凌王府仍同往常一般,八风不动,如一头铁打的猛兽,披着茫茫暮色,蛰伏在暗夜之中。
凌王府书房内,焚着袅袅石叶香。
元凌看着归离,眼神考究而复杂。
那眼神如同三尺青锋,直愣愣抵在归离剑上。
短兵相接,似有铿锵剑音低鸣,星点火花四溅。
剑魂出手便觉不妥。凌王怎会不设后招!自己为何如此沉不住气!此番轻举妄动,平白暴露了自己不说,待到凌王问起,又该如何解释:久居身侧,是敌是友?何人驱使,目的为何?
剑魂又是恼又是悔,插科打诨怕是难以蒙混过关,据实以告又恐无法取信,便惴惴不安,忐忑了许久。更别提凌王面压风雪,眸如寒星利剑,直看得自己心下煎熬,如遭凌迟。
元凌缓缓抬手。
剑魂暗道不妙:莫不是要略去审讯,直接把自己扔进剑炉焚尸灭迹草草了事?!
一瞬间心念急转,种种揣测不期而至。突然间,不知从哪儿来的视死如归涌上心头: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】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】,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坊间的豪言壮志,于剑魂而言,却是百无一用。
剑魂一时间豪气干云,直挺挺扮起了死尸。
元凌抚上剑鞘。微风拂过,袍袖内盈满草药清香。
只是其中混着几不可闻的血腥气,暗示着白日里的凶险。
元凌轻按剑身,须臾仍未罢手。反而无意识地顺着鞘上纹理,勾画出繁复花纹。注视着归离的双眼,渐渐放空,似乎透过这饱食血肉的煞神,望向一段隐秘而温柔的旧梦。
十九.
那时凌王尚年幼。
皇家围猎,宿营野餐。他趁兴而去,至晚方归。
哒哒马蹄踏破燕雀啁啾,惊散林中倦鸟。
这是凌王第一次遭遇刺杀。
气势汹汹,来者不善。
乌云遮月,一时间竟辨不清敌数。
卫士们不敢轻敌,迎上去,想要快刀斩乱麻。
【保护殿下!】
小凌王被几个卫士护在中间。
他们都极年轻,家世清白,有几分本领。本是陪着皇子嬉戏玩闹并作护卫,不想今日遭此变故。
小凌王起初面色发白,但很快镇定下来。他估摸着此地离营帐并不十分遥远,便从腰侧摸出火折子。
只要点燃竹筒引线,于半空示警,定能求得救兵!
突然眼前弥漫开一阵血雾。小凌王被猛地往后一拽,火折子差点脱手。
【殿下小心!】
护卫将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刺客捅了个对穿。
小凌王抬头再看,己方虽苦苦支撑,但颓势已显。
对手神出鬼没,招招狠辣。
【来不及了!殿下!】
小凌王看了一眼身后。
阴森密林如饕餮之口,等待吞噬自投罗网的猎物。
【左右!随我撤入林中!】
小凌王当机立断:既然前路不通,那便隐入林中!
【你们保护殿下先走!我来断后!】
护卫斩杀完一人,冲着元凌的方向低吼了一句。
小凌王大吃一惊,闻言望去。
只见那护卫捂住肩头伤口,殷红鲜血顺着袖口,凝成一道细线,滴滴答答落在青草地上。
弃卒保帅。
元凌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二十.
最后随小凌王退入林中的,只有四人。
夜色茫茫,星光熹微。林间细虫低鸣,远处似有水声潺潺。
小凌王倚靠着一管碧竹,夜雾凝成一点露珠,顺着青青叶尖,滴落在他的面上。
这一抹水光剔透,竟似泪一般。
极年轻的卫士低声说道:“殿下不必惊慌。陛下见您久久不归,定会派人来寻。只需过了今晚......”
声线微颤,语气虚浮。倒不知这话是为了安慰凌王殿下,还是为自己壮胆。
小凌王抬头看了他一眼。眸色幽深如墨,却如山泉,清澈凛冽,看得卫士祛了浮躁消了不安。
他们护卫着年幼的皇子,养精蓄锐,蓄势待发。四周静得只听见叶子簌簌的声响。
小凌王暗暗握着那未点燃的竹筒。
这是唯一求救之物。
可是此时点燃,无异引火自焚。
追兵会比救兵来得更快。
他默默握紧竹筒。时间久了,冰凉的竹筒便沾染了他的温度。
山岚风轻,雾蔼渐散,河汉迢迢,人间同看。
如此便过了大半夜。
相安无事。
二十一.
竹叶沙沙,风声鹤唳。
二十多个杀手如鬼魅般涌入这片竹林。
杀气如瘴气,蚕食夜空中的清明。
竹林很安静,甚至安静得反常。
刀尖舔血的生活,使杀手首领万分警觉。即使是去杀一个稚童,他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。
首领嗅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味。
除了枯枝落叶的土腥气,还有一股油气。
重重密林,若是火起,玉石俱焚。
这是要挣个鱼死网破?
再听,又听得潺潺水声。
他冷笑了一下:倒是会找退路。
他示意后边赶紧跟上。
很快,两队人马,狭路相逢。
【殿下,别来无恙啊。】
蒙面首领阴恻恻的声音响起。
【既知本王,何故来犯?】小凌王倒不慌乱。虽然年纪尚小,音色稚嫩,但通身天家威严,凛凛不可欺。
首领抽出长剑,悠悠说道:【拿人钱财,与人消灾。绿林好汉,从不问腌臢事。】
【强词夺理,】小凌王嗤笑一声:【乌合之众。】
小凌王手指间火光一闪,火折子便落在厚厚的落叶上。
首领大叫一声:【不好!】
话音刚落,众杀手便往后飞掠了好几丈。
就是现在!
小凌王点燃竹筒。
绚烂花火跃出密林,钻入苍穹夜幕,交映明月清辉。
方圆几里,皆可看清。
【他倒是乖觉。】
望着苍茫山色,有人说道。
这句话很快消散在呼啸的风中,不留一丝痕迹。
二十二.
预料中的火光冲天并未发生。
更深露重,只燃起大片烟雾,熏得人涕泪涟涟,不辨南北东西。
待雾淡了几分,哪里还有凌王踪影?
首领捂住口鼻,狠狠说道:故布疑阵.....浑小子......
【他们跑不远,给我追!】
二十三.
纵使卫士们以身作饵,迷惑强敌,浴血拼杀,力图为凌王挣得一丝生机。
然而敌众我寡。
最后一个侍卫也倒下了。
他是小凌王的剑侍,跟着小凌王的年月也最长。
但他还很年轻。
小凌王的眼圈红了。
【殿下】
剑侍吐出一口血沫,声音嘶哑,如遭火炙。
【拔你的剑!】
他将一把剑塞到小凌王怀里。
小凌王低头一看。
正是他周岁抓阄所得——
归离。
二十四.
首领看着拄剑而立的元凌。
他并不比一把剑高了多少。
那样子实在有些滑稽。
首领啧啧嘲讽:【殿下,还是收起你那小孩子的玩意儿罢。】
元凌面色深沉,脊梁挺得笔直。整个人如一柄宝剑,正待出鞘。
他拔出归离。
冰冷剑锋映着清霜孤月,剑尖灿然,似有光华。
首领哂笑一声,挥手让众杀手上前。
【不自量力。】
二十五.
很快,他便笑不出来了。
凌王竟然避闪腾挪,躲过种种杀招。且一路势如破竹,刀光剑影,血肉横飞,竟如凶神临世罗刹附身。
首领大惊:怎会有如此邪门的孩童?!
拿人钱财,与人消灾。
没想到这孩子不止是个灾星!
简直是他的克星!
惊讶之下,便生畏惧。
刀也就慢了一分。
像他这样刀尖上讨生活、血肉里搏富贵的人,刀若慢了,心若乱了,便是粉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
可偏偏此时,他的刀竟然慢了!
首领从心慌里觉察出惊惧滋味,便更是胆战心惊。
剑气破空而来。
剑光凛冽,如一道变幻莫测的闪电,直袭首领面门。
角度极其刁钻,力道极其蛮横,似最老练的杀手挥出的雷霆一击。
冰冷的剑锋如一条狡黠的灵蛇,扑咬上他的咽喉。
首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。
血溅七步。
一剑封喉。
二十六.
宝剑当啷落地。
小凌王体力不支,踉跄几步,跌坐在地。
他浑身湿透——是别人的血,是自己的汗。一滴咸热水珠从他光洁的前额滑下,顺着眉骨,直直落入他的眼,逼得他双眼发红。
他却并不擦拭。只是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归离剑。
方才,是归离剑带着他杀的敌!
他顺着剑势而动,劈刺砍杀。刀剑相抗,迸射出细碎火花;以命相搏,金石之声中混着惨呼。剑身颤颤,震得小凌王的虎口开裂,鲜血淋漓。可他此刻却顾不上疼。
竟有这等事!
可未等小凌王从精疲力尽里得一喘息、从惊讶愕然里回过神来,密林里便传来一个如幽灵般的声音:【未成想凌王殿下如此悍勇。看来有些言论,果然并非空穴来风。】
小凌王握住归离,慢慢站起来,往四周飞快地扫了一眼,只见尸横遍地,闻得风中血腥,听得夜鸦哀啼,却毫无人影。
他一身狼藉,足下泥泞。双目却如淬火青锋,满是少年意气。一腔孤勇,毫不胆怯。
潜龙在渊。
小凌王朝着密林的某处,朗声道:【何必装神弄鬼!还请阁下现身。】
【装神弄鬼?】那人似听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一般,笑得声音嘶哑,竟如鬼哭。
惊得林间乌鸦仓皇四散。
他一袭黑袍,如浓雾一般出现在小凌王眼前。面色苍白,眼下青黑,似幽冥来客。
是暗巫。
二十六.
【在下虚度数载光阴,于剑术却无半点进益。】
他言语冷冷,整个人如在忘川浸泡千年。
【还请殿下不吝赐教。】
他一挥袖,众杀手死尸竟以十分诡异的姿势站起来。歪着头颅,挂着肚肠,喉间发出咔咔咔的声响,却是朝着小凌王的方向齐齐转过身来。
即便凌王天纵奇才,可他终归是肉体凡胎,又如何能敌这玄冥之力?
小凌王咬紧牙关,用力握住身边唯一的倚仗——归离。
却发现自己双手颤颤,仍是脱力,只能虚虚握住剑柄。
魑魅魍魉,尽数袭来。
腐朽尸臭,令人作呕。
小凌王眉头紧皱,唇都咬破。
他用自己的血,换得灵台片刻清明。
生死攸关,正在此刻。
二十七.
正当小凌王暗叹回天无力之时,归离剑却猛然挣脱元凌之手。剑光霍霍,寒芒四射,在尸山血海里几进几出,大杀四方。
【竖子敢尔!】暗巫怒发冲冠。
他再挥袖,四分五裂的尸体又合成一个巨大的尸魔,朝小凌王方向张牙舞爪而来。
一时间,阴风阵阵,遮云蔽月。
此刻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。
力量悬殊,小凌王不知如何是好。
归离变幻出千道光影,光影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,一身短打劲装,倒提三尺青锋,剑刃如秋霜,荡出光华潋滟,整个人如沐月光,直奔尸魔而去。
通身灵力,悉数凝于剑身。
若是输,便是满盘皆输,魂飞魄散。
兵贵神速,剑走偏锋。
狂徒!赌徒!
暗巫心内暗骂:竟是个硬茬!
小凌王不知此举究竟凶险几何,但他习剑数载,师从数位名家,却从未见过如此剑法。
这套剑法,大开大合,雄浑开阔,气吞山河;剑招巧妙,灵动飘逸,蕴含天地奥妙。
似已得证剑道!
此时东方天际,初露晨曦。
二十八.
那人将一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,毫无破绽。招招相连,环环相扣,如骤雨狂风。尸魔毫无还手之力,颓然倒下,如一盘散沙。
暗巫看大势已去,便要三十六计走为先。
那人飞快转身,拔剑便刺。
穿心而过,一剑即中!
旭日从他身后蓬勃而出。
红日东升,霞光瑰丽。
林间阴霾散去,凉意消融,清风涤荡血气,又有鸟雀欢鸣。
小凌王终于有机会问他:你是谁?
那人身后日光煌煌,映得人影虚淡。
他披着茫茫月色而来,现在裹着绚丽朝霞,听得元凌说话,便微微侧脸回望。
半张脸笼在暖暖艳阳里,看不分明。
二十八.
【殿下!】
援兵终于寻到凌王,不禁喜出望外。
再一看。
只见遍地残尸。
战况之烈,使人心惊。
尤其有把利剑,当胸贯穿,直接将人钉在地上。
众人暗暗思忖,不知何人如此好剑法。
再细细一看。
青霜染血,灿然有光。
正是凌王宝剑——归离。
二十九.
皇子遇袭,天帝大发雷霆,但囿于王室蒙羞,只得吩咐暗查。最后却平白有了按下此案、秘而不宣的意思。
众人隐隐听得风声,但无从揣测上意。倒是前去救援的兵将,对小凌王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。
小凌王闭门谢客,在家静养。
他看着归离剑,心里疑惑盘旋不去:
你是谁?
【四哥!四哥!】
稚嫩童声打断元凌思绪。他回头,只见小小的一个孩子,迈着两条短短的腿,腾腾腾地冲自己跑过来。
待扑到自己怀里,便哇的一声哭起来。
【澈王殿下,澈王殿下!】
仆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。
元凌抬手示意仆从先退下。
元澈一下子就看到元凌右手被厚厚纱布裹住。他不敢去摸那只伤手,只能扯着元凌一只袍袖,小心翼翼地问:四哥,你没事吧?
元凌一直很喜欢这个弟弟。这次见他如此懂事,便越发疼爱,哄道:不妨事,只是小伤。
真的是小伤。
元凌再三保证,几乎要赌咒发愿,可一向很听他话的元澈却仍是不信,大大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怀疑。
元凌再哄他,他便轻轻摸了摸纱布。
心疼得又要哭。
元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,待再要说些什么,元澈已从他的怀里跳出来,认真地说:我以后便和四哥住在一起。
【再也不让人伤到四哥。】
三十.
月光如水,倾泻阑干。
烛火摇曳,凭添缱绻。
凌王抚剑的手越发慢了。
久别经年,他与老友终又重逢。
【是你。】
凌王忆起那时元澈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手、眼泪汪汪的模样,不禁眼里蒙上一层柔和之色,连语气都沾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疼宠与温柔。
百炼钢化作绕指柔。
剑魂被摸得毛骨悚然。
终于按捺不住,吼了一声:
【别摸我!】
三十一.
这句话如箭,将元澈硬生生钉在元凌书房门外。
他像所有不小心窥得兄长私密事的弟弟一样,面红耳赤,手足无措。
待回过神来,竟发现四哥房中人——竟是个男人!
元澈如遭雷亟。
他不敢相信,却又不得不信。
辞色暧昧,可以说成是虚与委蛇。可四哥言语间蕴含的深情厚谊、温柔缱绻,虽淡得几不可闻——或许连四哥自己都未曾察觉罢,可自己却是听得出的。
【我跟随四哥多年。四哥的心思,我自然明白。】
元澈想起这句话,心中却是苦涩:不懂——不好,太懂——也不好。
元澈突然想起几天前。
他与四哥同行时说道:卿尘姑娘一入府,七哥便派人送去大大小小的礼物,少说不下百件。生活上的方方面面,全都照顾到了。凌王府虽然穷了一点,但总也不能一件东西也不送吧。
元澈看一眼元凌,发现元凌目光避开他,反而转看别处。
他心里有些发闷,又补充道:若实在不行,我去找其他皇兄支持。
元澈拍上元凌肩头,语重心长地说:四哥,你真的不能再这样无动于衷了。
他顺势往后一扯。元凌止步,内心无奈极了。
元澈苦口婆心地念叨: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让你心动的女子……
他恨铁不成钢,咣咣拍着元凌肩膀,又说道:可千万别错过了啊~
元凌被他胡搅蛮缠了一通,心里又是气又是好笑。他闭眼,忍住心头火,转身看向元澈,一字一句地发问:送礼物代表有心思吗?
元澈却仍只是笑:四哥,女人的心思虽然难以琢磨,但有一点,却是绝不会变。
元凌好整以暇,背手而立,静待元澈又有何高论。
只听得他十一弟用极肯定的语气说:宁愿送一百样用不着的东西,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哥献殷勤。
说完便发现他四哥似乎不太高兴。
他以为戳中元凌心事,赶紧趁热打铁说下去:若再这样下去,卿尘姑娘的心,可要倒向七哥那一方了。
没想到元凌突然反问一句:
【你什么时候这么懂女人的心思了?】
元澈心里暗暗叫苦:我哪儿懂什么女人心思?
却怕被他四哥当作狗头军师而不敢实说。
他心虚地收回放在元凌肩头的手。
元凌见他眼神躲闪,心下便不快,于是挥袖走了。
元澈在后面喊道:四哥,可是去找卿尘姑娘?
【找朵霞】。
元澈傻眼了。
这......四哥迟迟没有行动,难道喜欢的是朵霞公主?
元澈困惑极了:这一次是我看走眼了吗?
三十二.
元澈听闻元凌遇袭受伤,心下熬煎。骏马飞驰,披星戴月,急急从外地赶来。
月光幽幽,庭中如积水空明。
晚风夜凉,吹散元澈心头焦躁。
最初的惊愕褪去,他心里涌出一阵委屈酸楚,更多的,却是艳羡。
他们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呢?
四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竟连我也瞒着呢?
那人,听起来似乎并不是柔顺的性子......
元澈一直觉得,只有这世上最坚强又最温柔的人,与四哥才最为相配。
四哥为卿尘姑娘筹办医馆,似乎对朵霞公主也有意。
她们都是极好的姑娘,聪慧坚定,风姿动人。
没想到,四哥属意的,却是【他】。
元澈一时间又觉得莫名委屈:那个人有什么好?四哥军务繁忙,心下郁结,难不成反要四哥去哄他?这般不贴心,尚不如我......况且,听起来他不情不愿,仿佛也不怎么喜欢四哥......
想到这里,元澈突然福至心灵。
唔,有些时候,否定就是肯定,拒绝就是邀请,那么【不要】就是【要】,那么【不让摸】就是......
哎呀呀,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。
元澈默念着,脸却又红了。
夺路而逃。
三十三.
书房里一人一剑俱是楞了片刻。
元凌没想到归离剑竟突然出声。
剑魂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出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话,正后悔不已。
然而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水。
覆水难收。
斟酌片刻,剑魂讪讪道:君子动口不动手嘛。
三十四.
简短交谈过后,剑魂惊讶地发现,这个世界的元凌,对自己的接受度也十分之高!
真是奇了。
凌王旁敲侧击,打听起他的过去。
剑魂暗想:怎么?来盘查细作还是来相亲啊?
却也没有直接拒绝,只是说得模糊了一点。
元凌却坚持让他再说详细些。
剑魂笑道:我出身吴王宫,主上乃亡国之君。他富有天下,坐拥名剑数把,却未曾青睐于我。怎么?殿下可是要嫌我不详?
元凌沉思片刻,问道:铸剑者,可是姓欧?
剑魂奇道:正是欧冶子。
元凌呛啷啷拔剑,冰冷寒光,映照眼底眉间。
斩铁不卷,切纸无声。
确是不世良剑。
元凌沉声道:
【你是辟闾。】
三十三.
已有数百年,无人再唤它辟闾。
大丈夫立于天地,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。
剑魂十分抵触其他名字。
所以在那个世界,当小凌王叫它【归离】时,它也曾赌气,故意剑不出鞘。
但两世为凌王剑,剑魂也慢慢习惯被称为【归离】。
剑魂久久未出声。
元凌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。
【我确是辟闾。】
剑鞘里传来低沉一声:既然我是你唯一之剑——便还是唤我【归离】罢。
三十四.
元凌见他坦诚身份,不由欢喜。想了一想,又问道:你既出身吴越水乡,可我听你说话间却并非南音——倒是像北地之音。
剑魂没想到凌王竟提了这样一个问题。
他反问凌王:你可知徐夫人匕首?
专诸刺王僚,所用为鱼肠剑。
荆轲刺秦王,所用为徐夫人匕首。
正是北国燕太子丹所赠。
元凌点点头。
剑魂又说:我与此匕首做了上百年的邻居。
昔日易水送别声已远。
它又忆起徐夫人匕首满口诙谐,那北地方言,似带着川泽雪岭的坚韧生机。
剑魂闷闷道:都怪他。
三十五.
睡到下半夜,忽而剑鸣。
元凌以为有夜袭,便腾地翻坐起来。
只听见剑魂幽幽地说:有件事,我想了很久了。我觉得很不妙......
元凌问道:可是安防有不妥?
剑魂满不在乎:宵小之徒,不足为患。
它沉吟片刻,又道:你我相识一场,自当坦诚交心。现在我来问你,
你还有多少钱?
元凌想也不想,坦坦荡荡答道:我没钱。
剑魂想起前主在灵岩山建造行宫,铜钩玉槛,金碧辉煌,亭台玲珑,绮阁飘香。
自己也是享尽玉盘珍馐。
再想想凌王和澈王竟然对盘烧鹅念念不忘,不禁唏嘘不已。
剑魂终是说了一句公道话:澈王年轻,总归是长身体的时候,该给他补补......
元凌看剑魂如此关心元澈,十分欣慰,道:自当如此。明日我便带十一去老七那里打秋风。
竟仍不思生财持家之道!剑魂几欲暴走,恨不得化出人形把茶杯砸到这败家老爷们儿脸上。
湛王府。
元湛:阿嚏!
王妃为他披上外袍,体贴道:殿下,夜露伤身,还请早些歇息吧。
三十六.
第二天,元澈来问元凌伤情。
元凌见他来,心里便觉快活。
元澈见元凌喜上眉梢,只道是昨夜四哥如愿以偿。
心便渐渐沉下去。
面上却不显。
可元凌怎会看不出元澈并不开怀,但只当他是车马劳顿,神思倦怠使然。
元凌吩咐左右端上一盘烧鹅。
色香味俱全,令人十指大动。
元澈平时最爱吃这道菜。可今天,虽仍笑着说好吃,但元凌却看出他的食不知味。
草草吃罢,元澈再三嘱咐元凌安心养伤,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告辞了。
元凌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,想起席间元澈数次欲言又止的模样,喃喃道:十一大了,有心事了......
凌王面色不辨喜怒,仆从们一时不敢上前。
三十七.
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阿柴族公主竟向凌王求亲。
这下可惹恼殷家小姐了。
殷采倩出身权贵,是个很娇俏的姑娘。平素娇生惯养,没人敢不顺着她的心意。
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凌王妃不二人选。
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个和亲公主。
她在街上遇见元澈,便赶紧拦住他,说道:我听父相说,有个什么阿柴族的公主,竟然当众向四哥求亲!
元澈无奈道:是朵霞公主
殷采倩忿忿道:我才不管什么躲霞还是藏霞公主。竟然敢打我四哥的主意!我有空,一定好好会会她!
元澈想起元凌早已心系他人,此时怕是早已心焦如焚、百般不愿。只得好言劝道:我的姑奶奶,就算我求求你了。四哥眼下已经焦头烂额,你就别去添乱了。
大街上车水马龙,酒楼内高朋满座,沿街叫卖声络绎不绝。
王都一派繁华胜景。
【算命啦算命啦,不灵不要钱啦】
殷采倩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,把元澈拉了过去。
她好奇地问:不灵不要钱?
道人摸了摸花白胡须,笑眯眯地说:不要钱,姑娘。
她跃跃欲试:那便先算算我罢。
道人问:姑娘,要算什么?
采倩说:姻缘。
道人看了看采倩面相,说:姑娘早有意中人,且势在必得,又何必来算?
采倩虽胆大,但毕竟是个姑娘家。冷不防被旁人说中心事,不由粉面含羞。她眼珠不自在地东转西转,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元澈,不禁玩心大起:先生,不妨为他一测!
元澈向来不信这些江湖术士之言,只想等着采倩玩闹过便罢。没想到被一把推至台前。
道人慈眉善目,仍笑眯眯地问:公子,要测什么?
元澈有些无措,磕磕巴巴地说:您......您就随便看看吧。
道人细细打量元澈,又仔细看过手相,捋捋山羊胡,不紧不慢地说:这位公子面相,贵不可言呐。只不过魂魄似乎不全......
采倩奇道:若是不全,又当如何?
道人也不怕惹恼面前的贵公子,只慢条斯理道:失魂之症,自然痴傻......
采倩闻言便大笑道:十一傻啊十一傻,难怪说你傻。可不是缺心眼吗!先生你真是算得对极了!
采倩笑过以后便拉着元澈去别处散散心。元澈谢过道人,留下银两,聊作卦资。
道人慢悠悠收着钱,喃喃道:失魂之症,自然痴傻。可现与常人无异,想必魂魄并未失落遥远。奇哉怪哉......
他看着元澈背影,低声叹道:魂魄不稳,恐非福寿绵长之相啊......
三十八.
宫道上,采倩和元澈的步履匆匆。
采倩着急道:四哥为我拒绝了和亲,现在他被陛下罚跪。我一定要想个办法,替他解围才行。
说罢,她仿佛想起什么美好往事,再开口,语气里便盛满了甜蜜:上次,四哥还握着我的手练剑。一招一式,可都代表着四哥的心意。
元澈忍不住打击道:四哥还握过我的手练剑呢。照你这般说来,岂不是代表了他的心意?
采倩气急,恨不得往这块不解风情的木头上踹一脚:那能一样吗!若不是整日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,四哥说不定早就立妃了!哪儿还有机会让那个朵霞公主当众求情!
元澈猛然停住,作揖道:朵霞公主。
那是位极美貌的女子。
朵霞公主行了一礼。三人便齐往宫内走。
元凌在庭间直直跪着,听见脚步声,他抬头——是元澈。
采倩如一只粉色蝴蝶飞扑到元凌身边,心疼地问:四哥,你腿疼不疼啊。
元澈站在采倩身边,担心地看着元凌。
元凌看着元澈,眼都不眨。
采倩一叠声地安慰道:放心吧四哥!我知道四哥心里想的是什么。只要是四哥想做的事情,采倩无论如何都会替四哥做到!
元凌摇摇头,无奈道:别胡闹了,回去吧。
巍峨殿阙内传来天帝声音:胡闹什么,想造反吗!
天帝走出殿来,看见元凌和元澈竟跪作一排,两人挨得极近。语气便更是不悦:都胡闹什么,想造反吗!
朵霞行礼道:陛下,凌王殿下既然拒绝和亲,不如由陛下降旨,替......
采倩抢白道:替凌王选妃!
元澈知道四哥心中必不是个滋味,又知他性格执拗,怕再出言不逊触犯天颜罪加一等,便小声劝慰道:四哥,将计就计,先解眼前之围再说。
天帝想了想,点头说道:老四也到了该立妃的年纪了。那就按照大魏的规矩,公告天下,择选凌王妃。
言罢,天帝看向元凌:你以为如何啊。
元凌闻言抬头,目光灼灼,朗声说道:儿臣斗胆,想问父皇,如果按照祖制来选妃,最终结果,是否以甄选的结果来定?
【你是在质疑朕?】
元凌作揖。
【谢父皇成全。】
三十九.
采倩央求元澈让自己与朵霞先比试一场。元澈想起这二人身手,不禁担心起来。
是怕采倩输得一败涂地。
采倩倒不在乎,说道:你与其担心我,不如担心那个朵霞公主会嫉妒我。
元澈不可思议道:朵霞公主嫉妒你?你确定没说错?
采倩得意洋洋地说:当然没说错了!你想啊。我上次和朵霞一起进宫替四哥求情。
她笑得眉眼弯弯:四哥的眼神,一刻都不舍得离开我。
若是采倩知道,四哥根本就对她无意......
元澈是最看不得姑娘家难过的。
便不做声。只转身不看她。
可采倩仍喋喋不休道:四哥对我这般疼爱,自然会引起旁人嫉妒的。
这句话如琉璃刀刃,割着元澈肝胆肺腑。
元澈掉头便走。
采倩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给惊呆了。
四十.
待到二人对战,气氛更是剑拔弩张。
采倩心想: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。怎比的上我和四哥一同长大,相知甚深。
她立时便给朵霞一个下马威:【马上就要选妃了。公主可知,四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?】
朵霞公主不卑不亢道:【一个驰骋沙场运筹帷幄的男人,所思所想,定与他人不同。儿女情长也绝非他心中的一切。所以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对象,对我而言,才是最重要的。】
采倩没想到竟碰了这枚软钉子,只得说道:【那是自然。我大魏谁人不知,四哥护卫家国,战无不胜。但你可知,我的武功,都是四哥亲自传授的!朵霞公主若是想要参加选妃,可要先试试我的武功!】
话音刚落,采倩便出手了。
然后未过几招,她已处下风。
朵霞公主制住采倩,微微一笑:【下次若再想给我个下马威,不如换个法子。不然传出去,别人会说大魏凌王殿下的武功,如此不堪一击。】
她松开采倩。采倩看了一眼自己微微破皮的手,心中不服,便要再打。
此事若闹大,便是邦交国事。
元澈赶紧上前,说道:【采倩年少无知,还望公主海涵。】
但四哥的功夫竟被他国公主羞辱了一番,元澈可并不想忍气吞声。
他施施然作揖,道:【他日,公主若真想领教四哥传授的武艺……】
【我愿陪公主一试。】
四十一.
待出了比试之地,采倩越想越不甘心,问道:【十一傻,你跟在四哥身边这么久。你告诉我,四哥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?不管是哪方面,我一定会做得比朵霞更好!】
元澈心内一阵难过。
四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?
四哥心中,只有......
他苦笑一声。
朵霞公主步步紧逼,四哥必然会在近日做出决断。这次选妃,无论娶了何人,只要不是自己想要的,四哥是绝不会真正开心的。
他心头苦闷难以消解,便对采倩说:我记得这附近应该有间药房。
【我去给你买药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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